39、第 39 章_驭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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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9、第 39 章

  向?太婆实在?是个好人,她让媳妇打包了一份饭菜给夏鸢带回去。

  周野这几天不睡觉,饭也没有好好吃,这样下?去不行。

  她让夏鸢劝他吃一点,哪怕一点,能补充一些体力是一些。

  夏鸢回去的时?候,周野在?抽烟。

  许是不想被夏鸢看见,听见她的脚步从身后过来,他不着痕迹地别过身去。

  夏鸢看见他将烟头?往火盆里一扔,眼眸微动。

  “吃饭了。”

  她在?他身边蹲下?,将饭菜递到他面?前。

  周野顿了顿,伸手接过来,他侧眸望着夏鸢,勾了勾唇,弧度略有些僵硬。

  “辛苦你了。”

  这几天所有事情都是周野在?做,夏鸢帮不上什么忙,除了给他递瓶水、拿条毛巾擦汗,别的就什么都做不了了。

  说辛苦,其实也只有他自己。

  夏鸢与他一同跪在?蒲团上,顺手拿起旁边的黄纸,“我来帮你烧,你快吃饭吧。”

  周野皱了下?眉,按住她的手,低声说:“蒲团太硬了,跪着不舒服。你到后屋休息去吧,这里我来就可?以,别呛着你。”

  他熬了两?天两?夜,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,可?他对夏鸢说话时?的温柔半点也不曾消减。

  夏鸢喉间泛开酸楚,他总是这样,自己扛着所有,还要为她想得周全。

  他怕她跪着不舒服,怕她被烟熏呛,可?他自己不也一样在?经受这些么。

  周野总是把她捧在?手心里,呵护着她不想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和?伤害,可?他似乎忘了,夏鸢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。

  她水眸里泛着蒙蒙的水雾,夏鸢反握住他搭在?手腕上的大手,温声说:“我想陪着你,这样你累的时?候可?以在?我肩上靠一下?。”

  周野一顿,掀起眼帘看她的眼神有片刻的松动,但很快便被他掩去。

  黑眸转向?灵堂上的那张照片,良久,他忽然吐出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。

  夏鸢拍拍他的手背,声音愈发温柔:“没关系的周野,休息一下?吧,没有人会看见。”

  周野没有出声。

  屋子里静默半晌。

  这几天的天气都很一般,没有太阳,午饭过后有阴阴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到地面?,不热,却很晃眼。

  面?前的火盆里不时?有火苗窜起,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音。

  夏鸢等着周野靠过来,可?他没有。

  “我爷今年?都87了。”他突然说。

  夏鸢抬眼望向?他。

  屋外阴沉的光线将他的侧脸照出了一片阴测测的苍白?,那双布满红血丝的黑眸里却映着跳动的火苗。

  阴沉与炙热在?这一瞬间在?他身上同时?出现,夏鸢仿佛在?时?光交替的缝隙里看见了此刻的周野,他身上出现了一片夏鸢从未见过的巨大的阴影。

  她兀地愣住。

  “我还以为他能熬到一百。”周野从喉咙里哼笑出一声,顿了会,他才继续说:“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。”

  “对他来说,死是最好的解脱。”他往火盆里扔了两?张黄纸,面?无表情地看着火舌顷刻之间就将纸片吞噬成一片炽热的灰烬。

  周野十四岁辍学,因为父亲输光了家里所有的家当,他们?爷孙二人从三层楼搬到村尾后的旧柴屋,那时?候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黑白?电视机,除那之外,就剩老爷子当宝贝似的攒下?来的一些邮戳。

  “我还记得小时?候看那些邮票花花绿绿的蛮好看,偷拿了几张玩,结果被我爷发现了,给我结结实实一顿毒打。”

  “后来我长大了,他也老了。打不动我的时?候,他就只能杵着拐杖直跺脚,那样子简直像个上了发条的俄罗斯士兵。”周野说着,笑了。他问?夏鸢:“你见过那种玩具吗?我小时?候有好几个,后来都不见了。”

  夏鸢对他说的那种玩具没有印象,她静静看着他。

  开始还债之后的生活是怎么过的,周野已经不太有记忆了。

  他只记得最难的时?候,爷孙俩一块分?小半个馒头?。

  周野饿得不行,却还是把馒头?推给爷爷,强说自己已经吃过了。

  老爷子望着自己面?黄肌瘦的孙儿,突然拿出了那些邮票,让周野拿去卖了换钱。

  周野从来不晓得邮票这玩意还能换钱,他半信半疑地找人一问?,还真有人收。

  不过他自己也不晓得具体价值,那人给了他五十块钱,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,买了两?碗牛肉面?回家,老爷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吃,只盯着那碗面?叹气。

  “我后来才晓得呢,他是嫌我卖的太便宜了。那些邮票放到现在?,少说也得值个三五千。”周野说。

  周野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,爷孙两?个的感情自是不必言说的深厚。

  现在?回首那段日子,仍然还是觉得苦不堪言。

  但是再苦也是两?个人,只要他们?还有彼此,生活就总不算是彻底没了盼头?,否则一死百了,这世上倒也没什么值得他们?眷恋的。

  老爷子还能说话的时?候一直对周野说,他一定要活到周野把债还完的那一天,否则他死也不会瞑目。

  后来老爷子中?风严重,甚至彻底不能行动了,周野也还是坚持把他带在?身边,让他待在?离自己最近的地方。

  那时?候,还债和?让老爷子能死得瞑目,是周野活下?去的全部?念想。

  这些年?来,周野拼命赚钱,用尽了一切他能想到的办法,却始终守着一条底线。

  那条底线是老爷子留给他的,名叫品德。

  “我一直以为他一定要看见我把钱还完了才会死,没想到他先走一步。”周野说到这里也仍然在?笑,可?那笑意苍凉,到不了眼底,“倒给了我个措手不及。”

  他这样苍白?的笑让夏鸢觉得害怕。

  她抓紧周野的手臂,“周野……”

  “我没事。”周野说。

  巨大的哀伤和?强撑的理智拉扯着,他望向?棺木的黑眸里只余一片望不见底的空洞与黯淡。

  夏鸢的眉头?皱得更紧。

  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更加用力,周野垂下?眼帘,声音很低:“可?能是真的有点累吧。”

  累得他也想像棺材里的那个人一样长睡不醒。

  他从前不明?白?为什么人会恐惧死亡,与他而言,这样的生活,活着和?死去到底有什么分?别?

  如果都没有差别,那死亡反而能帮他解脱出这种无望挣扎的困境。

  他一直这么想。

  曾经一直这么想。

  周野没再说话,他闭上眼睛,疲惫地靠在?夏鸢肩头?。

  夏鸢的肩膀很瘦,单薄得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,周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托给了她。

  想让他靠得舒服一点,夏鸢努力挺直身体,尽可?能地迁就他的高度。

  周野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咬住牙关绝不松口的性格,因为这样的性格又让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在?别人的身上寻求任何寄托。

  可?偏生是这样一幅瘦弱的肩膀,却让他在?此时?此刻获得了暂时?的安宁与平静。

  周野的呼吸贴着夏鸢的皮肤缓缓擦过,他身上的温度让夏鸢的眼眶跟着变得温热。

  她很用力地握紧了周野的手臂。

 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。

  大约是想给他一些力量,一些安慰,一些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的证明?。

  他们?就这样静静地依靠。

  一直到屋外的天空上厚重的云层越积越多,太阳彻底不见了踪影,穿堂风带来雨前潮湿的泥土腥气。第一滴雨水落下?来的时?候,夏鸢听见周野几不可?闻地在?她耳边叹息了一声。

  她鼻头?一酸,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滚了下?来。

  “我只有你了。”

  那是周野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在?夏鸢面?前展露他的脆弱。

  一个有担当的男人,肩上能扛起一座大山。

  可?周野不仅扛起了他自己的那座大山,甚至还为夏鸢遮挡住了她的风雨。

  这样一个看似处处强大的男人,披在?他身外的铠甲突然碎了。

  他露出了自己最软弱的内心,从天神一般的无所不能变成了路边被人遗弃的流浪动物。

  他颓唐着垮下?来的肩膀让夏鸢的心里如同被几千把刀子同时?切割。

  她心痛得快要无法呼吸。

  “我只有你了。”

  他又一次重复。

  夏鸢从未像这个时?刻一般如此强烈的期盼时?间过得快一点或者慢一点。

  如果一辈子真的能如他们?想象的那样短暂,她愿意让他这样靠着自己的肩膀一直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不见;

  如果一辈子真的有那么漫长,她愿意让此时?此刻过得慢一点,直到周野在?她身上获得足够的力量继续前进。

  可?是一辈子到底有多长,又有多短?

  他们?两?个,似乎注定要这样互相?依靠一辈子。

  五一假期的后半段,各地都在?潮湿的雨水中?度过。

  快开学的时?候,余芳接到夏鸢打来的电话。

  她让余芳帮她请假。

  余芳问?她原因,她顿了顿,说自己爷爷去世了。

  余芳似乎有些意外,但没多问?什么。

  挂了电话,正好寝室里的人都在?,张薇薇听见是夏鸢来电话便问?了一嘴。

  余芳说了情况,她也很惊讶。

  “夏鸢不是孤儿吗?她还有爷爷啊?”

  余芳说:“兴许是亲戚家的。”

  张薇薇点点头?,两?人没再多做讨论。

  夏鸢陪周野回了一趟老家,离梧桐镇不远,但也不近。

  一路山清水秀,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好地方。

  他在?老家后边选了一块地,将爷爷葬在?那。

  周野家人丁单薄得,他们?爷孙又离开多时?,老家也没什么人认得他。

  他们?只在?当地停留了半天。

  老爷子生前就给自己选好了一块地,向?阳的小山坡,脚下?有溪流潺潺,倒是个好地方。

  他对周野说过,他活着的时?候没什么远大志向?,死了也只图个清净。

  向?太婆说让他们?请人算好时?辰再下?葬,周野没这么干。

  老爷子在?世时?为了养他已经过得很辛苦了,没道理死了还得要记挂着庇佑后世。

  更何况,周野根本不需要庇佑。

  他要的、有的,都是他自己拼来的、挣来的,与前人后世有什么干系?

  周野没请人来挖坟,他亲手将老爷子的骨灰下?葬,夏鸢在?他旁边看着他用铁锹将第一把土洒向?那个白?色的瓷坛,眼中?泪意涌动。

  两?人跪在?老爷子的坟前,周野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?。

  他牵着夏鸢的手,只对下?面?安息的老人说了一句:“您好好休息,我一定不给您丢人。”

  这几天以来,他只在?灵堂上的时?候露出过一次疲惫的脆弱神态。

  之后他便一直没再有过那样的时?刻。

  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,周野身上出现了比往日更加坚定深沉的气质。

  成长是件好事,夏鸢知道自己应该为他感到高兴,可?看着周野淡薄的眉眼,她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。

  说不上来为什么,她只觉得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强弩之末勉强之感。

  她强烈地感觉到他在?强撑着自己。

  并且很快就要到达极限。

  夏鸢很想在?办完这些事情之后让他完全休息一段时?间,她天真地以为只要休息足够,也许他就会好起来。

  可?周野却根本无法停下?。

  老爷子没有遗产,名下?只有一片荒地,因为常年?无人打理,荒草成堆。

  周野把这块地卖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。

  他将这笔钱连同向?太婆给夏鸢的,再自己贴了一些,一并凑齐了一万块钱,又尽数还给了向?太婆。

  这些年?他在?外打拼,把爷爷安置在?村里,多亏了向?太婆时?常关照,否则老爷子早已断气。

  这一万块钱比起这些年?来她对他们?爷孙的帮助,自然是算不上什么。

  但这已经是周野现在?拥有的全部?。

  夏鸢给他的存折他一直放在?身上,但他始终不肯动用里面?的那三万块钱,尽管夏鸢早已说明?那笔钱就是给他的。

  处理完地的事情,他们?返回向?太婆家中?。

  车上,夏鸢说其实可?以不用卖那片地,只要用存折里的那些钱……

  但她还未说完,周野便将她打断。

  “无所谓。”

  那块地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。

  爷爷去世后,这里已经没有等待他的人了。

  一个没有人等待的地方,怎么还能算是家乡。

  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。

  车窗外景色飞驰,周野眼中?一片漠然。

  夏鸢深深凝望他的侧脸,眼中?担忧的神色无法遮掩。

  她开始深切地感到不安。

  对此时?失去了一切的周野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我写着写着就哭了……

  一直自在肆意的周野,就这样失去了他唯一的亲人,爷爷是夏鸢出现前周野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,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离别,可真正失去的滋味却还是让人难以接受。

  他无力靠在夏鸢肩上的那一刻我真的泪崩了。

  他是外人眼里坚韧顽强的周野,也是夏鸢肩上脆弱疲惫的周野。

  他是我心中真实存在的,令我心痛的周野。

  感谢阅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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